历史延续性与道德责任的二维统一体(3)

　　故事伊始，患有时代“可怕分裂”症的杰克虽然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工业社会中，他却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分裂使他虽愤世嫉俗却缺乏行为能力，难以将过去、现实与将来统一起来。他只有借助一系列人生哲学构建起一个个自我神话，来逃避历史和现实责任。杰克为分裂的自我寻求辩护的第一个人生哲学是他的“理想主义”，他称自己是在上大学时找到这条处世之道的，并对之笃信不移。
　　与好友亚当的理想主义不同，杰克的这种理想主义是他用来保护破碎的自我不受外界伤害的保护伞，他对世事努力保持一种婴儿般的无知状态，借此寻求道德上的中立和行为上的超脱，拒绝过深地卷入现实生活。杰克最初的这种缺乏根基和生活破碎感源自他残缺的家庭环境。虽然家境富裕，但物质上的优裕难以驱走他六岁时父亲艾利斯离家出走带来的心灵阴影。这种家庭的残缺感伴随着杰克的成长历程，从青少年外出读书直至成年，他很少回到母亲身边，也难以接受不停替换的各位“继父”，他们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杰克认为母亲缺乏一份持久的真爱的能力。成年后他在痛苦彷徨中曾去看望隐居闹市一隅的“生父”，期望他为迷途的自己指点迷津，但“生父”的宗教狂热和消极遁世的生活态度只是徒添了杰克对生活的迷惘和失望。由于缺少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为他提供人生指点，杰克漂浮在尘世的边缘，逃避自我的他不仅否定自己的过去，而且拒绝投入现在，更为致命的是他不敢为未来做出任何承诺，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他与安妮之间的关系上。
　　尽管杰克深爱着安妮，但自我支离破碎的杰克却难以对安妮做出婚姻承诺，安妮最终拒绝了杰克是因为她期望他能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敢于承担起人生责任。而当时的杰克并未意识到正是他的理想主义剥夺了他完整的自我，使他失去自信和行为能力，只有多年后拥有完整自我的他才能深刻地反思和剖析当时的自己：“我无法信任自己……且惧怕未来。我现在认为已经明白的当时却不明白：我们只有拥有未来才能够保存过去”（426）。

　　杰克在道德上的中立使他对老板威利政治上的腐败视而不见，直至这种腐败波及他自身——他的心上人安妮成了威利的情妇，这一事实不仅彻底击碎了杰克心中保存多年的安妮的纯真形象，还使他倍受良心谴责：是他当年的逃避责任使他于无形之中将心上人送到威利怀中。当他的“理想主义”不再能为他提供精神庇护时，心灵深受重创的杰克再次远走高飞，将自己“淹没在美国西部”，借助自己一贯逃避现实的“大休眠”——退回到彻底的无意识状态——来愈合内心的伤痛。小说中杰克的每一次自我发现，他心智成长的每一阶段，都伴随着这一象征精神上的死亡与再生“大休眠”。在此次“大休眠”后，杰克又找到了一条新的人生哲学使他重返原有的生活轨道，这条哲学是他在西部逃亡途中从一位搭车人左眼下的肌肉抽搐现象中得出的结论，这是一种把人的存在视为简单的、毫无意义的神经反应和肉体堆砌的自然主义决定论，这是一个“我们时代的梦幻”，即“所有生命不过是血液的黑色涌动和神经的抽搐”（427）的梦幻。这一哲学对于陷入自责泥沼、无法面对残酷现实的杰克具有极大的精神慰藉作用，因为按照这一哲学，“没有人对任何事情负责，除了‘伟大抽搐’外没有任何神存在世间”（598）。所以，一旦发现了这条人生哲学，杰克马上借此开脱自己在安妮事件中的道德责任：“没有任何事是你的或是任何人的错误，因为事情一直就是如此……你不可能失去你从未拥有的东西……你从不会为你没有犯下的罪过内疚”（427）。
　　在这一系列自我哲学观的庇护下，杰克对周围世界始终保持着一位旁观者的身份，拒绝卷入世事并承担道德责任，只有当这些自欺欺人的自我神话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如肥皂泡般相继破灭后，杰克才找回一个在历史和道德责任两方面辩证统一的完整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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